质疑1：对神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力超强，无敌且无惧一切威胁，仁慈之类的都是次要。

回答：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善”首先是天主的本质，论证很简单：“善”源于某物令人向往或好的品质(desirableness)。每个事物都追求自己的完美性，而一个受造之物的完美在于与创造它的人具有某种相似，因为每个造物者都创造与其类似或对其有意义的东西。因此，如果承认世界上的事物都具有“存在性完美状态(potential perfection)”的本质，那么造物主——也就是世界万物的“第一推动因(first efficient cause)”，本身就有好的品质，因此具有善的本性。天主的仁慈来自于他的善和爱的本质。

 

至于天主的全能，通常人们有一个刻板印象，其实这并不是指他有能力操控一切那么简单，而是指他超越一切的属性。这能从自然哲学的纯逻辑推理中得出：按照万物的秩序逻辑（这是指在一定的范围内，事物每种属性比如高、矮、明、暗等，必然有实现其“最高状态”的那一个）；因此，在宇宙中，“良善”也必须以一种最卓越的方式存在于某物之中，而天主的存在作为万事万物的第一因（但并非唯一的因）一样，因此他被称为至善。注意，这里的“至善”指的是一种自然秩序/等级和关系，它本身并不会给“善”这个概念添加任何绝对的事物，因此在“至善”中并不一定要有普通的“善”所没有的额外的成分，而只是说其他事物与“至善”相比是不足的。使用相同的逻辑也可以推论出，天主不仅由启示而知是全能的(当然这也可以从“第一因”的推理中得出)，从上述万物的秩序逻辑上推理也可知他是全能的(从万物的角度而言)。

 

注意这段论证的底层逻辑在于，万事万物都必须由一个绝对的、自身不动的第一推动因造成——这是阿奎那对天主的最核心论证之一，这里我们来简单阐释一下这个逻辑：这是因为每一件事物都必须由另外的事物造成，比如动物都需要由父母出生，一张桌子需要由匠人制造，一堆火需要有可燃物和助燃剂，光需要有光源等......而事物在“被造成”的同时也可以去“制造”其他的事物，比如子女还可生下一代子女，火可以烧烤食物，光可以照亮屋子等。现在，如果没有一个自身不动的第一因，那么每一个事物同时作为“造成某物的原因”和“被某物造成的结果”而存在就会形成一种无限延申的状态，这与它们同时是“原因”和“结果”形成悖论，所以必然存在一个绝对的、自身不动的第一推动因，而这个第一因就是通常所谓的“上帝”（这也是自然哲学对“上帝”的描述）。——如果大家感到难以理解这里的逻辑，请不要担心，因为几乎所有人在第一次学阿奎那对天主的这些论证时都会感到无法理解和崩溃，这个复杂的论证对于普通信友来说已经属于很进阶的东西，作者在以后的文章里会尝试更具体地阐述。

 

 

质疑2：为什么神的使者肉身这么脆弱，一刀就可以杀死，那这神的能力看来是有一定问题啊。如果上帝不强大我们为什么要信他？

回答：这是因为天主的目的不是要强迫人信他，这不是创造的真谛，更不是救赎的真谛，也不是他希望的人与神的关系。从创造到救赎，天主给予的是他的爱，他希望的是人回应以爱，而“爱”的定义在于“自由”，因为如果不是出于自由意志就不叫爱。

 

天主呼召/启示的非强迫性从逻辑上是可以被证明的：由于人受造就是被赋予理性和自由意志的，所以剥夺自由意志就是对理性生物的一种无爱的迫害。而天主的本质是爱，天主对人类的爱体现在为了救赎而自我牺牲上，一切工作目的都是为了感动(move)人们看到他的爱，而主动选择皈依他、回应他，并不是强迫你服从他——虽然他有这个能力，但这违背了他的本质。并且，但凡读过新约就该知道，耶稣是自愿献出自己的，他的死并非强力所迫；而且他到了特定的时间才自愿就缚，在之前犹太人就很多次想杀他，可是都没有成功，这也就反驳了说他没有能力逃脱死亡。但耶稣的出生就是为了献出自己，他看似脆弱地受难是出于牺牲的爱，从而使人能从死亡与罪恶中解放出来，能主动地去回应他的爱，并不是为了骑上战马成为征服全人类的战神。

 

 

质疑3：如果神真的爱世人就应该彻底解决谋杀的问题，让世人做不到这些事，有些人杀死自己同类的方式很残忍，这神总该管管吧。

回答：第一，天主是仁慈的，他是医治不义的的医生，因此他容忍罪恶，给罪人悔改的机会。并且，没有人可以自称自己从没有犯过罪、伤害过他人，那么从这个角度说，没有人值得一个悔改的机会。

 

第二，从本质上说，天主创世之时一切都是善的，善是一种实存(being)，恶从哲学上说却不能算一种实存(being)，恶只是善的缺失；就像没有独立存在的黑暗，黑暗只是描述亮度的缺失，如果没有光（光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实存），黑暗这个概念就没有意义；同样，如果没有善（goodness/perfection可以作为一种独立存在的实存而存在于事物之中），恶这个概念也就没有意义。这个理论用亚里士多德“四因论”的也可以这么解释：一个事物一旦达到它最完美的目的、归宿或意义，那就可以说它是完美的（比如时钟被用来准确地计时，木柴被用来生火）；但如果没有定义它完美的形式，也就没有“恶”或“坏”这个概念，比如我们能说木柴没有点燃所以它是“恶”的，但我们不能说木柴没法计时所以它是“恶”的，因为计时并不是它被创造所定义的目的。所以，“善”是独立存在的一种实存，它的本质就是事物完成其最终目的的好的品质(参考第一问)。而相反，“恶”却不能脱离“善”独立存在。因此，世间本没有“恶”，它只是描述善的缺失罢了，比如木柴无法点燃，或者人本该尊重他人却选择去伤害他人。

 

现在，恶是善的缺失，而天主创世之初并没有创造“恶”这个东西（因为它并不是一个实存概念），恶只是人类选择了次等的善，或故意不选择善而产生的。所以，世界上存在着恶是因为人类本性中存在着自由意志，只要有自由意志，就会有人选择做恶，这是一个两难困境问题——所以才会有“基督救赎”这个第二次创造(或者说创造并没有在创世纪的前几章结束)！

 

其次，天主作为创造者，他对人类自由意志的重视并不代表他完全不管恶人，因为出于正义他会对恶进行审判，他已经做了一切感动(move)人们去爱去行善的事——耶稣亲自降生来启示爱的真理。但在这个条件下人们还是无视善和爱，非要选择恶的话，就是可受审判的。如果要问，那么对恶的惩罚在哪里呢？回答这个问题的前提是要相信灵魂的存在和不朽，虽然这从哲学上是可论证的，但这就是另一篇话题了。

 

 

质疑4：以神的超能力，他应该可以在犯罪的瞬间以超光速的速度和极强的感知能力制服犯罪者从而拯救受害者，而他选择了事后再处理这些事。或者他也可以修改自然法则，让害人这件事从物理法则的角度是行不通的。然而两件事他都没有做。

回答：天主没有做这两件事的原因只可能是因为他正在做的远胜于这两种选择。

首先必须要明确的是，人类是理性生物，这就决定了他们必然要有自由意志。邪恶只来源于人类所做的事中缺乏应的善（比如杀人这个行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缺乏了行为中本应该有的善）。因此，天主所造的一切都是善(good)的，但是人类由于其内在的自由，凭借所做的选择在世间产生了自发的理性之恶。然而既然天主所造一切本来都是“善”的，人类选择中对善的缺失就不能说是因为天主没有“修改自然法则”而导致的。

 

但这并不代表天主对此无所作为。首先，堕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这是他们对自由意志错误使用的产物。其次，天主的意志并不是他来强行改变人间的一切，虽然他有这个能力——正如我先前所说，他并不是一个游戏玩家，技巧高超地操控所有角色，而是高度珍视理性生物的自由意志。在这个条件下，相比于用超能力制止恶行(这会导致天主成为一个游戏玩家，并且违背了人性中的理性和自由），有更好的方式来缔造一个完美的世界：那就是让人们主动选择接受爱和践行爱，因为如果不是出于自愿就不叫爱。而且他也是这么做的，所以除了各种各样的使者、启示、和历史发展之外，耶稣也来了，在他的死亡与复活中天主的计划完全展现了出来——就是接受他出于爱的救赎而得救。现在我们说到了得救，这并不是去云上的某个地方，而是指一种全新的世界，也就是在基督中重造的未来的世界：正义完全施行，邪恶遭受审判，这个世界因为人类得以进入超出人类本性的天主的永恒本性中而完美。

 

但在此需要强调，“未来的世界”是完美的，并不代表在那个世界中人类的自由意志被剥夺从而无法作恶，而是指堕落的人性在基督中被修复，因为基督的人性是完美的，他没有罪也不会犯罪，而悔改得救甚至成义的人作为基督的肢体已经参与到了他完美的人性中去，也就是回到了天主爱和善的本性和生命中去，因此人们可以自由选择善而拒绝恶。

 

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这个世界并不是终结，它虽然如此混乱，但操控每一个人并不是天主的意志，也违背了他爱的本质。他为人类准备了救恩和新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是受光照于天主的本性，而非人类的本性，因此是完美的；只是有些人愿意接受他的这个计划，有些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愿意接受罢了。

 

最后补充一点，天主对于恶的容忍只建立在他能够从恶中引出更高的善、或宇宙性的正义之上。举个例子，殉道者的荣耀只能来源于凶手对他的杀害。不过很多恶看似不能产生什么善，但出于人类的局限性，我们既无法看到整个计划，也无法看到其中的每一环链条。

 

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简单，总结来说就是因为天主比我们聪明多了，他要的是我们主动选择善(good)，而不是被他操控，并且恶与善也可以互相转换；并且他也反复警告过，为作恶的人准备了审判。

 

 

质疑5：选择恶似乎是人类的的天性，比如狮子的天性就是捕猎其它生物，同理某些人的本性也是杀戮（比如某些变态连环杀手）。如果某上帝真的认为能让某些人主动选择接受爱和践行爱，那他还是太天真了。

回答：这是一种一厢情愿的理解，缺乏论证，没有可证伪性，所举的例子缺乏必然性也不具备普适性，只能算随口一说的主观结论。按照同样的规则，我们也可以说“天主在每个人的本性中就种下了选择善的欲望”。

 

不过，想要从逻辑上驳斥这种观点也是可行的，这个质疑来自于普通人对“善”的理解太过刻板和浅显。自然界中的“善(good)”并不是狭义的道德概念，理解“善”最好的工具就是借助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论”。中文把good翻译为“善”容易给人一种道德论的误解，但从哲学上说善并不是“做好事”，而是一种东西最完美地达到它最终目的。好比人的善和一颗树的善就不同，方形的善和圆形的善也不同。理解了这个概念，我们就能断言：good(也就是善)是每个人所追求的，因为“善”是指一件事物如何蓬勃发展。 在理性生物中它也是自由意志的绝对对象，因为每个人必然追求最有利自己发展的道路；只是很多时候什么是有利自己的需要靠理性去判断，因此区别只在于有些人服从肉体低级的欲望(比如冲动)而非高级的理性，因此才选择损人不利己的“恶”。

 

举个简单的例子，其实这是圣奥古斯丁在《天主之城》中就善恶论所举的例子：饮料本来是善的，因为它既好喝，又能提供水分和特定的养分，但如果我们出于食欲过度饮用就会让它变成损害身体的恶。同样的例子还有晒太阳、做运动等。

 

质疑6：如果天主教神学真的是真理，那么天主教神学的霸主地位为什么会被自然科学所取代？答案就是它不可证伪。

回答：首先，一个事实是天主教神学并没有被自然科学所取代，但是不在科学和哲学圈的人不了解而已。 最简单的例证就是世界顶尖的科学家和科学机构中就有大量的天主教徒甚至神职人员，比如有些教士在欧洲原子能机构中任职，宇宙大爆炸的模型也是一位神父建立的，遗传学之父孟德尔也是天主教神父，数学家、哲学家笛卡尔是耶稣会培养出来的得意门生。另外，要知道探索真理的不同方式是可以并行的，而不是非得一种要取代另一种。科学和哲学、神学都是探索客观世界真理的工具，它们同时在不同领域起作用。正如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提过的，“真理”是独立于人脑之外的客观存在，人们只能去探索并发现它，而不能创造它。

 

此外，在以前的文章中我也提到过，科学只能在自己的体系范围内自洽。正如圣托马斯和其他现代科学家和自然哲学家一致认同的观点——笼统地谈论“自然法则”本身就是一种有缺陷的思维模式，并且反对将“自然法则”理解为“无一例外”。因为无论是特定的科学，还是笼统的科学体系都只在自己所能测量的范围内生效，所以我们最好应该将其理解为“除了xxx之外，它们适用于其他所有事物”——也就是说，这些法则都应该为隐藏的“不适用子集”留下空间。科学之所以是科学是因为它可证伪，但这并不是说除去“科学”和“可证伪”以外世界并无他物。这也是为什么科学在涉及“爱”“灵魂”“奇迹”之类形而上的问题时科学家的态度是“不讨论”而不是“驳斥这不能证伪、不科学”，因为这本就不是它职能范围内所讨论的事情。

 

之所以给人一种天主教神学已经被科学取代的假象，是因为在物欲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特别是某些无神论国家)，人们无视灵魂需求，把一切精神问题视为一纸空谈，通过短暂的物质来满足感官的快乐，因而不再去思考永恒和形而上的需求。

 

 

第一弹先到此结束，这里其实已经有相当多的概念等我们去消化了，希望这个合集能够给大家面对质疑的回应带来一些参考和帮助，也希望能够为大家普及一些基础的哲学概念。

 

虽然我知道试图说服别人有时是一种自大的愚蠢行为，因为人心的冥顽不灵往往超出人的想象。但是保禄说过“从未听到他，又怎能信他呢？没有宣讲者，又怎能听到呢？传布福音者的脚步是多么美丽啊！”他自己当然最能理解人心的顽固，不过这却不是传教、科普工作者逃避责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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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参考与引用来自《神学大全》，以及圣奥古斯丁《天主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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