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圣诞季系列的第二篇，在这篇中我们将要走近天使报喜，这是圣诞节荣耀的开端，因为就在此时，犹太人苦等了几个世纪的弥赛亚、拯救圣城耶路撒冷的君王、重造全人类的救主耶稣受孕在了亲爱的圣母腹中。

 

然而，这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画家们最热衷的主题，其中却蕴含着现代读者很难发觉的秘密，这个秘密隐藏在天使加俾额尔与玛丽亚的对话中，中文读者很难发现，因为这与希腊语的时态和表达内容有关（英语读者也许会留意到，但大部分也略过了）。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就花些时间仔细为大家解读一个隐藏在天使报喜的故事中的秘密：玛丽亚的守贞圣愿。

首先我们来看看《路加福音》中对这段的具体描写：

到了第六个月，天使加俾额尔奉天主差遣，往加里肋亚一座名叫纳匝肋的城去，到一位童贞女那里，她已与达味家族中的一个名叫若瑟的男子订了婚，童贞女的名字叫玛利亚。天使进去向她说：“万福！充满恩宠者，上主与你同在！在女人中你是蒙祝福的。”她却因这话惊惶不安，便思虑这样的请安有什么意思。天使对她说：“玛利亚，不要害怕，因为你在天主前获得了宠幸。看，你将怀孕生子，并要给他起名叫耶稣。他将是伟大的，并被称为至高者的儿子，上主天主要把他祖先达味的御座赐给他。他要为王统治雅各伯家，直到永远；他的王权没有终结。”玛利亚便向天使说：“这事怎能成就？因为我不认识男人。”天使答复她说：“圣神要临于你，至高者的能力要庇荫你，因此，那要诞生的圣者，将称为天主的儿子。...因为在天主前没有不能的事。”玛利亚说：“看，上主的婢女，愿照你的话成就于我吧！“天使便离开她去了。(1:26-38)

 

1. 玛丽亚对天使奇怪的回应

重要的证据就来自于这段中天使的报喜与玛丽亚奇怪的回应，和我们的惯性思维所认为的不同，玛丽亚回应的奇怪之处并不在于她单身的身份，而是在于她已婚的身份！现在我们来看看为什么她的疑惑是奇怪的。

 

首先，认识到玛丽亚在天使加俾额尔(我们上一篇解读过的天使)出现时，她与若瑟已经是“订婚”状态是至关重要的。福音书中说“玛丽亚此时已许配给若瑟”，但是请注意，按照旧约法律，“许配(betrothal)”并不等同于现在的“订婚(engagement)”概念，——在圣经中“许配”的夫妻在法律上就是合法的“丈夫”和“妻子”关系了。根据旧约(申22:25-29)，一个订婚的女人已经是已婚的有夫之妇了，因此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关系会被认为是通奸而判罪，而不是男方赔钱并且要娶女方那么简单。然而，古犹太的传统是在订婚期间，女方要和丈夫要分居一段时间，最多可长达一年，然后丈夫会把妻子带回家，举行为期一周的婚礼庆祝活动。因此，现在读者普遍以为玛丽亚是个“未婚母亲”，这是不准确的，实际上在天使报喜时，若瑟和玛丽亚已经是合法已婚的夫妻，只是未过门未同居的状态。

 

顺便一提，《玛窦福音》1:19中提到若瑟想要“休退”玛丽亚的翻译是准确的，希腊语动词ἀπολυσαι的本意是“送走”，但因为他们俩此时已经是法定夫妻，因此唯一的分开方式就是“离婚”，所以此处翻译为“休退”或者“离婚”是非常准确的，比如第19章中耶稣讲论不可离婚的时候，用的也是同样的动词ἀπολυσαι。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回到天使报喜的故事中。请注意，天使加俾额尔并没有说玛丽亚此时已怀上孩子，也没有说这事要立刻发生，他所说的只是玛丽亚“将要怀孕”，并在将来的某个时候“生一个儿子”(1:31)，原文的συλλήμψῃ(怀孕)和τέξῃ(生产)都是第二人称将来时。然而，正如上面所阐明的，一旦我们意识到玛丽亚已经合法结婚了，她向加俾额尔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这怎么可能”——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正如无神论学者G. Ludemann都认识到的：玛丽亚的疑惑与第27节很难达成一致——即使她还没有与丈夫发生关系，作为一个已婚的女性也很难对生子的预言感到惊讶。

 

与此类似，新教学者鲁道夫·布尔特曼也认可，玛丽亚的疑惑是“一个荒谬的新娘的疑惑”。假如我们设身处地为玛丽亚想想，我们就知道为什么了：如果你已经订婚了(并且在你的宗教法律里属于已婚状态)，有一位天使向你显现，告诉你将要有一个孩子，你会问：“这怎么可能”吗？我想大多数人不会这样想，合理的想法大概是自然而然地认为你完婚后就会怀上这个孩子。

 

但玛丽亚恰恰没有这么做，那么她这个奇怪的疑问是为什么呢？这个答案我们将在下一节中给出推论。

 

 

2. 玛丽亚的终生童贞——犹太女性的圣愿

 

现在，对于一个订婚的犹太女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尤其是当我们回想起她已经合法结婚的时候。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玛丽亚对天使加俾额尔的回应呢？在上下文中，最好的解释也许是她已经发了某种贞洁的圣愿，即，她打算在婚内也终生保持童贞的身份。

 

当我们注意到玛丽亚对天使加俾额尔回应的后半部分，我们就发现其中她给出了她疑惑的原因：“因为我不认识男人，这怎么可能呢？(1:34)”《路加福音》原始的希腊文很清楚：“因为我不认识男人(ἐπει ἀνδρα οὐ γινωσκω)”——我不想深入希腊语太多，这里的重点在于玛丽亚所用的一般现在时的时态，即，她没有说“我还不认识男人”，她说的是“我不认识男人”。首先需要读者们清楚的是，“认识”在犹太圣经中是发生性行为的委婉说法(见《创世纪》4:1)。对于玛丽亚的这句回答，新约学者们认为，它具有强烈的指示性，表示一种普通状态。熟悉英语的朋友会容易理解一点，一般现在时本来就具有这种表示“普通状态”的指示性，正如英语说“我不抽烟(I don't smoke)”所指示的状态一样——如果某人说“我不吸烟”，他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吸烟，也没有(将来)吸烟的意图”。同理，玛丽亚的意思是“我(现在)没有性关系，也不打算(将来)发生性关系。”

 

新教的希腊语专家J. Gresham Machen准确地描述了这个推论：“玛丽亚作为已婚的新娘，对产子预言的疑惑是反常的，但“童贞圣愿”的解决方案无疑以最充分的方式消除了这个困难…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没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这句话中指示性的“我(不)认识(γινωσκω)”似乎没有理由不被看作是玛丽亚生活中的一个固定原则，这个原则既适用于现在，也适用于未来。”(The Virgin Birth of Christ, 1930)

 

一旦她主动选择保持童贞的意图变得清晰，玛丽亚对加俾额尔的回应就不再是“荒谬的”了，相反，这变得完全说得通。与怀疑加俾额尔对伊丽莎白受孕奇迹的承诺的匝加利亚相反，玛丽亚没有怀疑，她只是问了一个问题，既然她是处女，并且打算保持童贞，她将如何怀孕？这就是为什么匝加利亚因为怀疑而受到了静音的惩罚，但玛丽亚对受孕提出的疑问却没有任何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只有在玛丽亚在宣布她“不认识男人(常态)”之后，天使加俾额尔才回答了她的问题，解释说孩子的受孕将是在她童贞状态下完成的——她将通过“圣神”的能力怀孕(1:35)

 

 

当我们处理完了这个论证过程后，有些人也许会觉得很不可思议：既然玛丽亚打算保持处女身份，那么她为什么还会选择结婚？难道有证据表明古代犹太女性在婚姻的状态下还实行禁欲圣愿的吗？

 

反对者认为，玛丽亚发有童贞圣愿的说法反而是荒谬不可理解的，或者认为她的话仅仅是一个“文学手段”，用来强调天使加俾额尔所说的关于“童贞怀孕”的概念。然而，这些反对意见首先无法解释我们在第一节中提出的质疑，其次，他们也没有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确实有证据表明古代犹太妇女——包括已婚的犹太妇女，会实践终生禁欲的圣愿。令人惊讶的是，这些童贞圣愿的证据并没有隐藏在一些晦涩的死海古卷或圣经外的犹太著作中，相反，它直接来自圣经的梅瑟五书之一的《户籍纪》。

 

3. 圣经中已婚妇女的守贞圣愿

首先，我们都知道犹太人喜欢发圣愿，把自己的某些事物祝圣给天主。值得注意的是，旧约中有整整一章都是关于古代以色列妇女的禁欲圣愿——《户籍纪》第30章。不幸的是，读者们普遍忽略了这一章，因为没有人喜欢这些枯燥的法律条文。尽管如此，它却为我们提供了最可靠的圣经的证据，来证明古犹太的未婚女性、已婚女性、丧偶或离婚女性都曾实践过禁欲圣愿。为了篇幅的缘故，我们将重点关注与已婚妇女发愿相关的经文:

 

如果她有愿在身，或口中冒然发了戒绝某事的誓，而她已出嫁，她丈夫听说了，在他听说的那天，对她未发一言，她的愿和她所发的戒誓，仍为有效；但是，如果她丈夫在听说的那天，禁止了她，他就取消了她许的愿，和口中冒然所发的戒誓，上主也必宽恕她。...但是，如果她的丈夫，在听说的那天，声明无效；凡她所说出的，不论是许的愿，或发的戒誓，一概无效；她的丈夫既声明无效，上主也就宽恕她。凡女人所许的愿，或为苦身克己所发的誓，丈夫能使之生效，亦能声明无效。但是如果她的丈夫两天内对她未发一言，就算他使她所许的愿和她所发的戒誓生效，因为在他听说的那天，对她未发一言，就已算赞成。但若他听说很久以后，才声明无效，他应负妻子的罪。这是有关丈夫和妻子的关系，父亲与尚在家内的年轻女儿的关系，上主向梅瑟吩咐的法令。(Numbers 30:6-8, 13-16)

 

这段经文有几个重点：首先，请注意，法律是围绕着女人“刻己苦身”的誓言展开的，或者按照希伯来语'annoth naphesh来理解为“节制自己”更好(30:13)。虽然这个希伯来语也经常被用来指禁食，但它也经常包括对性关系的禁欲！例如《利未记》中用了同一个词来描述赎罪日的禁食和禁欲：梅瑟对百姓说“你们要刻苦己心”(16:29)。事实上，正如当代犹太学者Jacob Milgrom所指出，对这节经文的最古老的解释中，确实将“节制自己”或“刻苦己身”的概念理解为包括对婚内性行为的禁欲。(见Mishnah, Yoma 8:1)

 

其次，一旦女人“节制自己”的意思与性节制联系在一起，整章关于女人的圣愿就有意义了，这一章总共设想了三类女性所发的禁欲圣愿：第一，未婚女子(30:3-5)；第二，已婚妇女(30:6-8,13-15)；第三，丧偶或离婚的妇女(30:9-12)。在这三种情况下，女子所发的圣愿是否生效，取决于她的父亲或丈夫在听到所许的愿时是否反对，否则就表示同意。

 

对于这则法律在新约中也有一个例子，那就是《路加福音》第二章中的女先知阿纳，她的丈夫在他们结婚七年后就去世了，但她选择在圣殿里保持寡妇的状态，祈祷和禁食，直到她84岁。

 

另一个重点在于，《户籍纪》第30章指出，如果丈夫听到妻子的圣愿时接受了它，那么这个誓言就永远具有约束力而不可更改。毕竟，一个暂时的禁欲圣愿对于一个尚在父家的未婚处女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当它指的是女孩父亲认可的永久性的誓言时，这段法律才有意义。想一下，也许古代以色列的丈夫们已经受够了妻子们的不断禁食，所以必须制定一条法律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更说得通的是，这些女性的禁欲圣愿导致了丈夫们的烦恼，以至于需要制定一整章的法律来规范它的实践。事实上，很可能会有男人后来后悔了，决定让妻子的誓言“无效”，因此法律规定了这种情况中丈夫“应负妻子的罪”(30:15)。

最后补充一些圣经以外的证据，许多古代的犹太著作也证实了圣经中关于已婚妇女的禁欲圣愿。例如一世纪的犹太历史学家Josephus纪录过，一些艾赛尼派的已婚犹太男女会一次性自愿断绝关系长达三年(War, 2.160-61)。同样，一世纪的犹太作家Philo描述了另一个犹太教派“治疗派”，它由“禁欲的男子”和“年老的处女”(παρθένοι)组成，他们出于自愿保持自己的童贞(On the Contemplative Life, 68)。最重要的是，在重要的古犹太传统合集Mishnah也中明确提到已婚的犹太男女发圣愿放弃婚内性关系，并且提到，如果这样的誓言变得过于极端，它们可能成为离婚的理由(参见Mishnah, Ketuboth 7:3-7, Nedarim 11:1-12)

 

因此，这些古代犹太证据说明了什么？——很简单：如果一个年轻的犹太女人，比如玛丽亚，发愿要“刻苦己身”，而她的丈夫若瑟听到这个誓言时没说什么，那么这个誓言就成立了，她将受到Torah的约束，必须终生遵守这个圣愿。换句话说，正是《圣经》本身为若瑟和玛丽亚在婚姻中保持贞洁提供了坚实的历史证据。

 

4. 为什么玛丽亚的终生童贞重要？

我想，通过第一篇解释“耶稣的兄弟们”的文章，以及这一篇的论述，玛丽亚的终生童贞这个概念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它是一个在古犹太历史背景中很合理的历史事实(其实婚内童贞在古犹太并不算罕见)。

在上一篇文章发表之后，有读者评论我说，为什么一定要论证玛丽亚的童贞？婚姻中的性行为在圣经里并不是一个负面的事情，相反结婚生子是受上主祝福的。既然如此，玛丽亚是否在生下耶稣后继续保持了童贞又有什么关系？这很重要吗？——在这里，我将给出我的回答。

 

首先，这很重要，不是因为这是一个教义，而是因为这是一个历史事实！事实本身就很重要，就像耶稣是独身的一样，如果有电影非要给耶稣编一个妻子，你能忍吗？维护历史事实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我们既然在阅读圣经和历史文献中知道了终生童贞是玛丽亚的意愿，那么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比如误解“耶稣的兄弟们”)来否定她的守贞生活就是不负责任和不可接受的。

 

其次才是一些神学原因，这些论述起来比较复杂，在本文中不深入解说。比如耶稣呼吁别人“为了天国的缘故而独身”(玛19:12)，童贞的圣愿也表示玛丽亚的意志超越了此世的社会束缚，指向复活的天国生活。另外就是新夏娃和新约柜这些圣经学和神学概念，终生童贞在这些概念面前都是有意义的。